夏白江

[瞳沈]穷寇

沈夜终于成功地带小曦逃离了,来不及庆祝,他就脱力的栽倒在地。杂草锐利的边缘蹭着沈夜的脸,微微的刺痛极不舒服,但他懒得动。这里没有浊气,也没有那些黑暗的、总是让他的心情糟糕透顶的东西,只有浓浊的泥土味道无力的搅动着他的胃。

他想,多好啊,就死在这里,有明媚的光、晒得生温的卵石,还有尚未干枯蜡黄的鲜花。比那个冰冷的,充满疯狂和死亡的流月城好十倍、不,一百倍。

可旁边的小曦还在不死心的拽他,哥哥!哥哥!她在哭,像是即将失去母鹿的幼兽,可怜兮兮而柔弱无力,如果把她孤苦伶仃的抛在这个世界,她会死的,那他们的逃离就变得毫无意义。

“看啊看啊,我们出来了……我们真的、出来啦。”少女声音哽咽,搂着他的手臂颤抖着,比他们开始逃亡时更加恐惧。

休息了一会儿,沈夜终于有力气扭头看沈曦,他笑笑安慰她:“小曦不怕,我们走。”

沈曦惊喜的停止哭泣,她似乎一下子找回了勇气,摇摇晃晃地要拉沈夜起来,她稚嫩的手臂使不上什么力气,沈夜大半个身子还是软软的瘫着,他压抑着喘气的节奏说:“小曦不要急,让哥哥歇一下。”

小曦松开手臂,在他身边蜷坐着,她也已经很累了。无论沈夜再怎么护着她,她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而已,即使只是跟着他逃走,无需应付追兵也耗尽了体力。

她眼睛红红地,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,正当沈夜想要再开口安慰她时,沈曦小声地暗含期望说:“如果瞳哥哥在这里就好了,他一定有办法的。”

沈夜僵住了,他几乎忍不住要严厉地要求小曦住口,但是她是他的妹妹,他不该对她发火,更何况她没做错什么,瞳的确如此可靠。

如果不是他们走散了的话。

他在心里埋怨着少年白发的伙伴,真是个骗子,不守信用的谎言者,说什么有缘再会,难道是要地府再会吗。

也许他该生瞳的气,但他累了,发脾气也是要力量的,而愤怒过于让人疲倦。

沈曦瞄瞄身旁的哥哥,意识到某种不详的预示:“哥哥?”

“……”

“瞳哥哥不会有事的对吧?”

他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合适,如果瞳没能逃出来,几乎一定会被砺罂捉到,到那时候,瞳不知会被怎样的折磨。沈夜坐起将小曦抱进怀中,拍了拍她的背说:“没事的,瞳比我们都强,一定会没事的。”

想到瞳还困在流月城的可能性,沈夜打了个寒颤,那是行尸走肉们徘徊的死寂之城。

 

流月城并非一开始就衰败堕落至此,要究其原因,大概就是烈山族命中注定不得延续,是早该被时间洪流卷走的废墟。

只是身处其中的人们还意识不到这点,在被毁灭的前夕依旧继续着自己的生活。

旁人很奇怪沈夜居然会亲近瞳,在他们看来,瞳无疑是整个神殿里最不好相处的人,还有那夺去双亲性命的天生妖目,更是让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。  

但对沈夜来说,一视同仁的瞳是唯一可来往的朋友。还未长个子的少年坐在石椅上晃悠着双腿,他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着:“瞳,法术很难学。”  

隔着一张方桌的瞳捧着一册竹简,研习着蛊术,这似乎是他性情古怪的又一力证。

沈夜对瞳的寡言习以为常,自顾自的说道:“虽然父亲没有明说,但他大概也对我不满意吧。”

瞳似乎总能一心二用,学习蛊术法术的同时,也不妨碍他和沈夜说话: “你想多了。”

“我要是天分如你一般就好了。”沈夜有些为难的叹气。

瞳沉默着。

七杀祭司的殿内现在只有他们两人,石室内传来蛊虫爬动咀嚼的声音,令人毛骨悚然。一安静下来沈夜就觉得待不住,他伏在方桌上,抬首瞅着瞳:“你认不认识沧溟的堂弟雩风。” 

“认识。”

沈夜与瞳分享着别处听来的传言:“他啊年纪小小的,却有点怪。据说他常做一个梦,梦见一道紫黑色雾气从镜中浮出,变成一张人脸。”

瞳看上去有了些兴趣:“镜中人?” 

沈夜心有余悸的说:“怪可怖的是不是,做了梦的他总是夜哭不止,他们一家现在都头疼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

瞳看上去若有所思。

“那孩子如果不是先觉,大概就是前世有未了的孽缘吧……瞳,你说呢?”

瞳一本正经道:“君子不背后议人是非。”  

沈夜愣住了,无言以对。半晌才红了脸,吞吞吐吐地说:“那你不要把我和你说了这件事往外说啊。” 

“嗯。”瞳点点头,就又埋首书中。

沈夜趴在方桌上,打了个哈欠。

灯中火苗噗呲一下灭了,临近黄昏,天色已经不如晌午那样亮堂,此间屋子又是背阴,所以室内一下子暗下来,沈夜疑惑地问:“不必灭灯,我睡得着。”

“无妨,我看得见。”  

沈夜突然有了一个想法,他默念口诀,暗暗想着这次没有法杖在手,可千万不能在瞳面前丢脸。一团小火苗突然凭空冒出,颤颤巍巍地在灯芯上停了停,满室又重新笼罩在烛光中。 

他努力收敛着得意雀跃的心情,装作不经意而略带怒气的说:“你腿脚不好,现在连眼睛都不要了吗。” 

略静了静,瞳才语气平平地说:“……哦。”  

沈夜刻意把脸埋在臂弯中装睡,在遮挡下无声地偷笑。

 

烈山族一直在寻找着破界的方法,自从知道矩木神力衰减,他们即将山穷水尽之后,大祭司和神殿的祭司们不得不选择釜底抽薪。

矩木并非凡物,它的躯干里留存着神农的神血。所以,祭司们自然就将主意打到了矩木身上,他们设想,以神力对抗神力,用法力催生矩木,让它成为撑起穹顶的天柱,让它成为刺穿结界的木椎。

这听上去颇为异想天开,所以反对者众多,他们提出质疑:如果矩木能打破结界,那么斩下一截矩木枝做成木剑,那无疑也能取得同样的效果,但是他们尝试过,已经失败了。再者,如果说能对结界产生效果的是神血,那么,怎样将神血的效力全部积聚于接触结界的树冠处,也是个难题。

那我们还能如何呢?城主苦笑着答复这些质疑者,一时之间众人皆哑口无言。

支撑他们走到现在的,无非是一个念头,不想死。他们从出生就注定不幸,时时刻刻担忧着寒冷、疾病,无数人瞪着那结界绝望的哭泣,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太久,久到那些远古神明的形象都在口口相传中淡去。

而最残酷的莫过于,他们知道在结界外等待他们的,不是花红柳绿的花花世界,而是充满浊气的大地。在踏上下界的那一刻,他们就会被侵蚀,直至死去都痛苦不堪。

如果这次还是不能活下去,就让一切结束吧——所有人有了一个相同的念头。

拥有法力的祭司们都将参与这次行动,流月城烈山部押上了它全部的身家。

从那开始,流月城就变了,沈夜说不好,但是他敏锐的感觉到有什么潜伏进来。从前的流月城,纵然渐渐颓败,但从未像此刻一般,笼罩在紫黑色的雾气里,充满了阴冷和恶意的感觉。

沈夜时时刻刻都觉得有一条毒蛇,盘踞在他的胸腔,时不时的冲着他的心脏咬上一口。他从神殿跑了出去,遇见一个族民,他一直蹦一直蹦,沈夜壮着胆子凑近问他:“你为什么一直在跳?”

他说:“这样可以离地远一点。 ”

蹦起,远离,下落,靠近。于是男人的脸就在极乐和惊恐的表情间切换。 

沈夜走远了,忍不住回头看看,他想,一定要快点离开。

沈夜看见过这座城市在祭典的时候,那时有着高呼的人群,人们呼出的热气融在一起,像自由飘散的云。而现在,他朝四周看去却只有麻木不仁的脸。

路上有人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,他旁边的男人将手收回袍子下,带着隐约的得意神情。

沈夜跌跌撞撞地退到墙边,每撞上一个人都神经质的紧盯着对方,但他并没有看见一闪而过的金属之光。短短一段路他像逆流而上的鱼一样困难,四周都是人们毫无热情的石头面孔,他靠着冰冷的墙砖微微哆嗦着。

疯了。有人在让他的族民陷入疯狂。

他只能去找瞳。

 

雩风大概确实有点本事,沈夜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,居然是这个念头。这时他站在七杀祭司殿中,对面瞳静静地看着他,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。

在一柱香的时间之前,沈夜冒冒失失的闯进七杀祭司殿里找瞳,对他说自己在城里的遭遇。

瞳告诉沈夜,那个法子成功了,枯木顶开了结界。但同样的,它也放进了对流月城人来说剧毒的浊气,长此以往,矩木的净化速度远远赶不上被污染的速度。

瞳说,砺罂来了。就是那个雩风梦见的人影,它是从魔界逃窜而出的魔,他的魔气能令族人抵抗浊气,但要救一些人,就得放弃一些人。

瞳没有再说下去,但沈夜已经懂了,现在烈山部已经分为了两部分,神殿内的活下去,神殿外的成为魔的饵食。

这世上怎么能有如此无耻而无奈的事呢,大祭司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,大祭司的儿子愤愤不平地心想,他琢磨了一下,问道:“那雩风呢?”

“被带进了大祭司殿,没人再见到他。”瞳摇摇头。

沈夜不由得有些唇亡齿寒的心酸,他为这些被抛弃的部分人忧心,愤怒。他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驱使他去做些什么,不管能不能阻止父亲和城主,甚至只是吵上那么一架,都比心安理得的享受族人牺牲所带来的安全要好。

瞳拦住要冲出门外的他,沈夜已经是个力气不小的少年,他单方面的和瞳扭打在一起,白发的青年都不屑于还手。他们摔倒在地板上,发出咚的一下闷响。

因为被磕疼了很长时间谁也没动,沈夜撑着上半身趴在瞳的胸前,浑身僵硬。打架和疼痛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,他躲着瞳的眼神,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。瞳伸手按在他后颈上,稍稍用了些力气,沈夜又跌回他身上,这次没有费力弯曲手肘,他亲密无间地趴在瞳身上,安心地和瞳脖颈相贴,像两片相叠着浮在水面的树叶。

“我们会怎么样呢,神殿外的那些人会怎么样呢?”沈夜小声地问瞳。

瞳用他一贯冷静地语气说:“阿夜,你愿意接受魔气吗?”

沈夜厌恶地说:“不。”

“那么……我们下界吧。”

 

“我去看看他。”

沈夜又气又恼地说:“你胡说八道什么,看看?万一被他看上了呢?!”

沈夜在和瞳吵架,或者说,是少年单方面的对着青年大声嚷嚷。

他只不过是想阻止伙伴的找死行为,所以沈夜理直气壮地指着瞳的脑袋,讽刺他是不是脑袋也替换成了偃甲,但这话未免过于恶毒,于是静了静之后,少年又红着脸低声下气的道歉。

瞳摆摆手,似乎铁了心的要去看看那个罪魁祸首——砺罂。

“我不会靠近的。”

沈夜双手收在身侧,认真盘算着要不要直接来一拳,打晕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。

可是他打不过瞳。

半夜,沈夜攥着拳头,想着一定要刻苦修炼,不需要比瞳厉害太多,多一点点,只要关键时刻能阻止对方去做危险的事就好。

有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,叩门声传来,一声长三声短,这是他与瞳约定好的暗号。沈夜轻手轻脚地开门将青年拉进来,他探头查看周围没有异样后,便关心起瞳是否无碍。

“没事,砺罂并未发现我。”

“情况如何?”

“我们已经战胜不了它了,除了逃跑别无他法。”瞳平静地说。

沈夜至今仍是有些不敢置信:“那些同样不愿意接受魔气的祭司呢?”

瞳摇摇头,不愿多说。

“那至少……至少我要带走小曦,不能把她留在这。”

沈曦是很好说服的,她和身为大祭司的父亲并不亲近,长兄如父,她更喜欢黏着沈夜:“哥哥去哪里,小曦就去那里。”当沈夜带着欺骗的目的问沈曦愿不愿意和他离开时,她这样回答。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离开,去哪里,去多久,还会不会回来。

沈夜将妹妹抱在怀里,暗暗决定为这信任,付出性命也要保小曦周全。

鉴于目前砺罂对流月的控制,白天或者晚上逃亡的区别并不大,甚至白天更自然、不显眼些。沈夜牵着沈曦走在神殿里,他们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,不饮不食之躯、善驭灵气之体,就是他们所倚仗的力量、神赐之福。

瞳计划沈家兄妹先走,引起骚乱后,他混在搜查的队伍里伺机而动。沈夜第一反应便是不同意,这太危险,先不说他带着尚且不能自保的妹妹能走多远,就是他们走后祭司们和砺罂会如何反应也不得而知,如果他们决定关闭连通下界的法阵,那瞳岂不是被瓮中捉鳖。

瞳摇摇头,说三人一起目标太大,而且沈家兄妹力量微弱,祭司们一定会因为轻视他们而出现破绽,加上他们是大祭司的子女,祭司们不会粗暴行事。

“那你呢?”

“隐匿行迹一味逃走,光是如此,我们是跑不远的。”

沈夜一听就捉住了瞳的手:“你又想做什么?”沈夜的父亲不近人情,少与他们兄妹亲昵,沈夜便不得不尤为珍惜身边人,心惊胆战地怕浊气、权威、神力等种种天灾人祸会夺去他们。

“我不能明知你身陷危险还把你一人抛下!”

“你得带小曦走。”

“可……我……”

瞳覆上他的手,未被眼罩遮盖的独眼安抚地直视他:“你成功了,便是帮我。”

沈夜叹息着回神,专注地牵着妹妹穿过甬道,在祭司们察觉前拐过转角。他察觉不到瞳的气息,只能寄希望于对方真的有十足把握,能化险为夷。

如果要保证他们逃走后,祭司们决定追捕而不是关闭法阵,那么他和小曦就必须被守卫们发现,让他们认为逃走只是个人之举。大祭司孩子的身份增加了他们必须被追回的重要性,同时因为是两个孩子而已,搜捕的力度不会太大,更何况流月城内部现在自顾不暇。瞳多年来追随大祭司修习法术,所以有很大的几率会在搜捕他们的队伍当中。

沈夜让沈曦躲远些,现在他们与有着下界法阵的通回厅只有一墙之隔,他手中无木而生火,火苗颤颤巍巍飘向殿内垂下的帷幕。接下里他要尽可能的吸引守卫注意,这里的看守只是低阶祭司,沈夜尚能勉强应付。

他深吸一口气,慌里慌张地冲到看守面前,指着外面说:“火,着火了!你们谁会招水之法!”

低阶祭司们惊讶的对看一眼,并未妄动。

“哎!”沈夜竖眉怒目:“快点啊,不然要烧过来的。”

这两人交谈几句,出于对沈夜的信任,终于有一人前去灭火,另一人弯腰对沈夜说:“莫怕,不过是失火而已。”

沈夜看看他背后小曦冒出的绒毛帽子,说:“我不怕。”

这人惊讶的转过头去,沈夜抽出木法杖,心怀罪恶感的敲上他的脑袋。

 

沈夜终于成功地带小曦逃离流月城,虽然会有追兵,虽然同伴还情况未定,但下界温暖的气候一下子便抚慰得人心松懈下来,他们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瘫倒在绿洲中。

“哥哥你看!”沈曦扯了扯沈夜,她仰视天空似乎受到了惊吓。

他看见了月亮。

紫黑色雾气缭绕,不时爆炸一般的陡然四散,然而随之又会聚拢,像是什么诡异的不详之物。那雾气之下是橙红的圆,完全不似人间对月亮所幻想的那般温柔婵娟,沈夜沈曦都知道那是流月城,本该与高天孤月交相辉映,却在白天的天空上肆意散发着魔气。

“瞳。”沈夜低声地说,隐约猜到是何人所为。

他们周身法阵陡现,瞳带着一身血迹出现在阵中,他向沈夜走来却踉跄歪倒。
“瞳!”沈夜惊讶地扶住瞳,问道:“你怎么样?伤的重不重。”

“无妨,我已经用蛊虫控制住了。”

沈夜注意到瞳的眼罩上沾了血,又或是……渗出来的?思及于此沈夜脸色一变,伸手去摸瞳的妖眼。瞳截住他的手,握紧了困在自己的肘腹间。

瞳冲他摇摇头,沈夜几度张口欲言,但最终还是沉默不语。

瞳撑起身体倒在他背上:“背我一下,没力气了。” 

沈夜双手勾住他的腿,配合的站起身,听瞳继续说:“弄出这么大动静,人界的修真之人也该有所察觉,就算个警示吧。”小曦乖乖的牵着沈夜的衣角,跟着他们走。

沈夜忍不住问:“流月城现在如何?”

“那与我们无关了。”

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,沈夜能听见瞳略略急促的心跳声,他们在夜色里艰难前行,带着伤者和弱者。但沈夜终于放下心来,一直以来死死咬住他的那条恐惧幻化的蛇,终于松开了毒牙。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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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我的文笔更差的,是我的坑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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