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白江

[谢沈]一笔难书

【拔剑舞】

流月城因神力维持不坠,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就这么在北疆上空飘着,不沾凡尘不登天宇。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烈山部人也仿佛这城一般,不像凡人需要饮食,却也不如仙人不畏寒暑,只好尴尬的在流月城里苟延残喘。

流月城乃苦寒之地,六月过后便严寒封冻。城中没有皮毛,五色石也因短缺而严格按量供给。谢衣在法术小有所成之前,常常被冻得手指僵硬,脚掌麻木。偃甲房里木材众多,一向是不见明火。若他在组装偃甲还好,上蹿下跳的倒也不觉着冷,但在描画偃甲图纸时,往往画着画着就打个冷颤,笔锋一歪,废了半张图。

处理完繁杂事务来找徒弟的大祭司所见的,就是一边跳脚呵手一边遗憾地盯着图纸的谢衣。他上前笼住谢衣双手,神血的好处之一即是不惧冰雪,神力于他身躯中横冲直撞地释放灵力、灼烧血液,这既是折磨亦是庇护。谢衣猝然陷入温暖中,身体本能的一抖,他抬头对着未说话的沈夜,乖巧的道:“师尊。”沈夜应了,神色依旧沉静。等双手回暖,谢衣弯弯指节,回身去修改未完成的图纸,沈夜站在他背后,偶尔指点几句。

一来二去,沈夜对他的法术身法也就越发上心起来,要求日渐严苛,谢衣每日不练上三四个时辰是别想回屋的。

    “用力。”沈夜轻轻拍了谢衣小臂一下,笔直的刀身随着主人晃了晃。

谢衣憋着口气绷紧了胳膊,只是用劲过了反而不稳。沈夜摊平手掌在下方托了谢衣的胳膊,从臂下慢慢移向手肘,然后是手腕。不想被师尊看轻,谢衣右臂与地面平行,成一条直线遥指几米外的训练偃甲人。

谢衣站得住,嘴却不爱闲着,唤道:“师尊。”

“噤声。”沈夜偏偏要他凝神静气,不言不动。

谢衣也就闭了嘴,这时他拜大祭司为师已有一年,足以亲昵到摸清沈夜的脾气。沈夜退了几步,细观他身姿,身着绿衣的少年单薄如新抽的细枝,端正的形体里藏着勃勃生气。

这般立了一刻钟,沈夜一声令下:“砍!”

谢衣一凛,聚气迈步,冲至偃甲人面前,举臂从左上斜砍而下。木制偃甲人骤然出手,和活人一般灵动无碍,谢衣侧身格挡,并指一抹刀身,翠绿灵光闪现,他一跃躲过偃甲人的扫腿,直劈齿轮关节,斩断了灵力流动,偃甲人发出咔咔几声闷响,瘫坐于地。

他欢喜的奔回师尊身边,沈夜面带赞赏,颔首说:“不错,再过几日你就可与真人对练。”

    谢衣乘机问出心中疑惑:“为什么师尊使得是剑,却教我用刀?”

“刀身厚重,刀法以静和守为主,后发制人。你天性飞扬跳脱,为师希望你收敛心性,取长补短……”这番说法,对尚且十二岁的谢衣来说,还是有些不能体会。师父用链剑而弟子用刀,这在他看来,颇有几分折辱的意味,如果不是他太笨就是师父不想教,怎么想都不是好事情。

沈夜意识到他座下唯一弟子在走神,略作思索便道:“也罢,你看着。”

他们走上神殿旁的空地。

沈夜会舞,还跳的相当不错。但并非祭祀舞,而是剑舞。惯用的链剑被弃置一旁,执一柄青锋短剑,深棕金边的袖子束在护腕里,身着与平时的祭司服迥异的白衣。他步上石台,谢衣则在几节台阶前站住了。

沈夜挽起一朵剑花,剑柄中藏有打令机关,清脆击打声响合着节奏。紫薇祭司左臂横胸手掌翘如飞檐,右手执剑上刺以穿云,剑锋游龙蜿蜒,剑穗戏凤绕腕。

高台之上,天穹之下,行剑跃动的矫健身姿行云流水,人过处宛若绿水泛波。足尖点地画圆,衣摆随着旋转,袍角生风,刃尖犹如龙鳞泛光。

谢衣听见簌簌轻响,剑气飞出斩下死去的枯花,可叹他竟一点不担心自身是否会被误伤。宽腰封挽着大祭司的腰,助他飞凤撒火。背后桂叶金纹的衣带高高飘起,又被尾部的玉石带着坠下,像择枝而栖的雀鸟。

剑光连绵不断的白金身影越舞越快,身外之物皆追不上那紫薇星,旋起的镶金下摆如白云舒展过眼。谢衣恍惚走近,差点磕在台阶上。

沈夜以蜷坐作为结束,上身向前伏倒,衣边的花纹让他像是被一圈桂叶拢着,委顿疲累而折起羽翼的白鸟……偏偏他要抬臂画圆,遥遥斜刺。

他坠落于地。

却握剑指天。

 

谢衣眨眨眼睛,才觉睁眼太久的酸涩。他看着仍在原地平复呼吸的沈夜,缓缓走近:“师尊……”

“嗯?”沈夜站起身应了,顺手拨了拨徒弟挡住眼睛的刘海:“可看清楚了,你天资尚可,灵力充沛而杀气不足。剑走轻灵,于你是无事无补。”

谢衣插不上嘴憋了半天,喃喃地说:“弟子会好好学刀的。”

    在谢衣看来这样美的舞,师尊却从未在祭典上跳过,他说自己的剑器舞满是杀伐气,总不好向神农神上献这样的舞。

    真可惜。

    一直想再看看,却是没了机会。

如今谢衣长身玉立学有所成,无论是法术、修为亦或刀法都已经少有敌手。回想过去,师尊那哪是杀伐气,分明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不屈与锐气。那烈火余烬般的锐气刺破了烈山部生死存亡的迷障,也划伤了本来和睦的师徒之情。

谢衣斜提酒坛,酒液洗过刀锋坠散于泥地,凛冽香气乍然飘散。他取了一方白帕,将刀身擦拭干净然后反手回鞘。一眼扫过或跪或趴的几位流月城高级祭司,谢衣和偃甲蝎同时消失于法阵中,空余一句:

    “烦请各位回去转告大祭司,谢衣不会回城。”

 

【击节歌】

谢衣很少在一处地方停留很久,他总是来不及熟识隔着很远的邻居,就留下一栋崭新的房舍遁走,像一只极为喜新厌旧的寄居蟹。纪山是个例外,他一点一点布置机关,从山脚修葺到山顶,连用来代步的升降亭子都十分精巧。甚至现在他准备给屋宅换上第二只金属凤凰,这在以前从未有过,最多是给褪色的表面重新上漆。偶尔他会下山购买所需,顺便帮村人修建水道牛车。有时候村人会尊敬地称他为隐士,他只能摇头无奈一笑,心挂故土四方奔走,算得什么隐士。

谢衣评鉴着手里色泽鲜艳的桐木,它有着细腻的通直纹理,和一种绢丝般的光亮和优美。平时做活儿时他会待在偃甲房,但今天这样好的春光着实不该辜负。

搬来一条板凳在房檐下坐着晒太阳,有黑影一掠而过,他一惊,仰头望去却发现不过是只喜鹊,踩在房檐铺着的绿瓦上,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见一截细长的尾羽,活泼的左右摆动着。他看了一会儿就回头对着客厅说:“他可比你小多了。”从敞开的大门能望见那里摆着一只金属制黑色凤凰,分了五尾,昂胸挺阔看上去十足精神。

谢衣对着那镶嵌灵石而熠熠生辉的凤眼轻吟:“‘栽下梧桐树,自有凤凰来。’我没有神农神上的肩头可供你栖息,只好削一段桐木给你啦。”在下界,谢衣的每间房子都顶着一只凤凰,大约是某种根深蒂固的执念,不能公然供奉神农,那就只好雕一件可供祈祷的化身。留下一些在流月城养成的习惯,能让谢衣觉得自己还没有背离故乡太久。

用木桩和压石抵住木料一头,他双手紧握刨刀,躬身一下一下把木料修理平整。

等卷卷的刨花在脚下落了一堆,就已近黄昏。

谢衣收拾了东西,就去厨房生火做饭,他要备下一桌菜肴,以待友人前来。果不其然,虽然本来约的是晌午,叶海却永远记不住,等他和熊猫精团子的身影出现在山路上时,天际已然褪去最后一抹残红。

“来,团子,见过谢大师。”

“不敢,若论年纪谢某倒该喊一句团兄。”

“嘿嘿嘿~这可不行,团长大人说谢大师可厉害了!那么大的竹笋包子号都是谢大师一人做的!”

“竹笋……包子?”

“……抓阄决定的。”

谢衣颇觉有趣地眨眨眼,说:“既如此,那两位请入席,我们边吃边聊。”

叶海一瞟饭桌,脸色一垮:“谢兄的好意,本不该推辞。然我与团子在山下迷路无所事事,就吃完了带的干粮,现在腹中饱胀。况且,今晚无风无云,月色必定极佳。我知谢衣你酷爱赏月,怎可错过这每月十六的绝好时机,不如我们去饮酒赏月吧。”

团子抄起两坛酒就在前开路,谢衣只好打包了酒壶酒杯跟上。

谢衣从桃园仙居图中抽出一方茶几,一人二妖就在山顶席地而坐。团子只尝了几口酒就摇头直说不好喝,迈着小步钻进了林间。叶海拦住不放心的谢衣,说团子不在夜里挖几只竹笋吃就睡不着。

叶海领着一群精怪好友组成的杂技团,坐着谢衣所制偃甲四处游玩,自有许多风土人情和仙鬼传闻说与谢衣听,待酒至半酣,叶海缓缓说:“这次我所到之处,虽有神农传说,但寻访过后却一无所获,想来只是后人杜撰罢了。”

“是么……多谢挂心,我本没有能一帆风顺的奢望。”话是如此说,但那失落却怎么都掩盖不住。

一时无话,叶海转动手中酒杯,心知谢衣尚需时间整理心绪。谢衣遍寻神农踪迹,似乎是为找一件东西,大多时间是无功而返。

谢衣摇头一笑,换过话题:“叶兄能否将山海图志复刻一份予我。”

“当然可以,只是你何时对这感兴趣?”

谢衣少有的浮现怀念神色:“我有一……故人,自小身体抱恙,从未踏出家门。我想,若有机会能带他看看这故土之外的世界,就好了。”

叶海狎促一笑:“可否说说你那故人。”眼见谢衣闭口不言。他起身折下两段竹枝,双手各捏了一只敲在酒盏杯碟上,零星清脆声响勉强能听出个调子来。依着这零丁曲调,他缓歌低唱:

    为君送别兮折柳,

盼君凯旋兮侍佛,

为卿清平兮百战,

知卿痴人兮解甲。

清朗男声引着思恋之情幽幽回荡在夜幕中,等一曲终罢。叶海侧目一看,谢衣望着天上银盘抑扬顿挫地重复:“为卿清平兮、百战……”从他结识谢衣开始,这位好友就东躲西藏,谢衣越对过去三缄其口,叶海就越好奇。

他故意问道:“难道戳中谢兄心中痛处?若真是辜负佳人,这可是罪过。”

    谢衣长舒一口气,悠悠开口:“竹笋包子号可还好用?我替叶兄做得这偃甲,上可飞天跃峰峦,下可鱼游揽江海,真乃谢某得意之作。当时啊,还缺十斤乌金、二十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呀呀!”叶海赶紧出言打断,对着林间的熊猫精高声大喊:“团子!还不快来为贵客献技,别吃了!”

    据说团子的绝技是踩球,碍于没带道具,就只能表演转圈了,叶海在一旁为他计数。

    谢衣张嘴欲言却插不上话,叶海这妖怪啊什么都好,就是数字总记的颠三倒四。团子,你真要让这个人替你计数吗?

“团子加油!已经八十八个了。”

……其实是一百零三个。谢衣看看依旧屹立不倒的团子,惊奇道:“团子真棒!来,尝尝这百末旨。”

三人喝到酒坛见底,终于尽兴而归。

叶海半扛着团子,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先把团子送回去,你要是醉得厉害就等我回来,别一脚踩在你那些厉害机关上。”

“嗯嗯。”谢衣晃晃手,慢吞吞地招出一具偃甲收拾酒具。

踩着流水月光往回走时谢衣有些晕乎,清风拂面他迟钝的想这莫不就是寻常人所说的醉?无暇分神看路的后果就是,脚一滑栽进了道旁的小池,幸好挖来只做观赏用的水池不深,只是腰部以下都没在水里。累得脑袋都抬不起来,幸好他还记得不能睡过去,不然叶海大概只能找到一位淹死的谢大师。

谢衣浑身无力地瘫坐着一动不动,今夜月朗星稀,天上月倒映在水面上,他怔怔的看着,迟疑着伸手去点,便也连这水中月也碎了。

水波晃荡晃荡,把温柔月色印在脸上,折入眼里。

安顿好团子赶来的叶海看见,他的好友狼狈地半浸在水中,满脸怔然没有表情,却困在原地恍若水鬼不得超生。

 

【峰峦起】

沈夜唯一可聊作欣慰的,就是对沈曦来说矩木内部并不十分可怖,没有盘根错节的矩木枝,没有沸腾的神血。

而他当时却身处一片血色茫茫,如冰晶剔透的灵树后是不见边际的血雾。神血不可阻挡的渗进他的体内,摧枯拉朽的压制了他的抵抗,哪怕倒地翻滚也制止不了胸口疼痛,沈夜喘息着掐紧手心。含着泪水的眼睛失神地睁着,视野里如红布蒙眼。除了自己被痛苦逼出的尖叫,他什么也听不见。

只有他在这矩木之中,受尽苦楚。

从矩木中出来的时候,他也奇怪自己为何还活着。

“瞳?”以手支额的大祭司睁开双眼。

坐于轮椅上的瞳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的脸色,说道:“你病了?”

“……此话从何说起?”沈夜坐正,理理衣襟。

“若非如此……早在我踏入房内那一瞬,你就该苏醒才是。”

“呵,我只是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。”

“是你们兄妹被送入矩木的事?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七杀祭司抚着左臂,平静地说:“只有噩梦才让人醒不来。”

“……”被窥破心事的沈夜下意识地撇过眼去:“罢了,不说这个。”

“我的属下遭遇了谢衣,但因身手不敌所以让他跑了。”

“哼,愚蠢!谢衣哪是他们能够对付的,”大祭司皱眉:“为何不立即回报?”

“他们本想拦住谢衣……”瞳顿了顿,又理所当然般的说:“哦,对了,谢衣说他不回来了。”口吻如此平淡,假若瞳下界人,大约还会加句晚饭你自己用吧。

“…………”沈夜一拂袖:“哼,看来,这逆徒是要本座亲自去‘请’了!”

“你何苦对谢衣如此执着。”瞳有时都不忍见沈夜面对谢衣时的反应,谢衣就是沈夜身上的一道陈年旧伤,永远养不好,永远放不下,触之刺痛,弃置生脓。

“本座欲将一切交到他手中,”与心魔勾结的罪名也好,族人的怨恨不满也罢,本座都一力承担。“但他却叛逃下界,背叛我。瞳,我想,我是恨他的。”

 

夜深。

谢衣拿剪子拨弄着过长的灯芯,也不嫌明明暗暗地晃眼。他本来在写信,但灯花一爆,惊起他一瞬间的恍惚。

流月城没有长明不灭的灯火,只有巍峨神殿内才有大块水精。谢衣跪在师尊的影子里,深夜寂静的氛围总给人带来错觉,仿佛他尚未经历过成长的时间、没有见识过病痛苦楚,初生婴儿起便这样与沈夜在一起,他为自己这不可言说的念头在心里微笑,安心而崇敬地仰头望着大祭司。沈夜一回头对上他,轻斥他跪着也不安生。谢衣也不怕,拉拉师尊垂下的宽大袖口,仔细分辨师尊逆着光的眉眼。

谢衣轻轻叹息,从记忆中昏黄的光影里清醒过来,铁剪挑起一截焦黑灯芯绞了。一只白蛾一动未动地浮在灯油面上,飞蛾扑火,这便是下界,有如此蓬勃生命只为逐光而死。

对比流月城,真是奢侈地令人艳羡。

谢衣看看立在书桌桌角的偃甲鸟,几天前,这只鸟从流月城飞来,带来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秘密。走人间正道,存浩然正气,谢衣从未后悔,只是在下界每每对月而望,想起故土与师尊,就忍不住难过。

最近匿名寄往博物学会和百草谷的信已经收到了回复,烈山部人或许可以不染魔气而克服浊气感染,远方友人也传来捐毒国宝也许与神农有关的消息。或许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,在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,给了他一个前进的方向。若是能得神农神上庇佑,或许那个庇护族人的愿望能得以实现。

谢衣复又提笔蘸墨,写道:“余访遍五湖四海,踏尽绿野密林……纵然背道而驰,却从未后悔。”他看看白纸黑字,默念一遍,自言自语道:“不行,不行。这么写师尊大约是要生气的。”

笔一停就再也写不下去,罢了,情深怎付笔墨。谢衣左手一紧揉皱了信纸,团成小团弹了出去。

 

【过河卒】

龙兵峪是沈夜亲自定下的,作为族人下界后的生息之地,那里温暖湿润,草木繁盛,还有许多珍禽异兽。而纪山看上去也不逞多让,树木郁郁葱葱,有百鸟啼鸣,百兽跃行,一派钟灵毓秀。

本可以直接传送到谢衣门前,但沈夜还是决定从山下走上去,然后他领教到了谢衣那些千奇百怪的机关……走进自动上升的竹亭,沈夜理理微乱的衣襟,他这逆徒倒是心有千般机巧,只是这手段被用来阻挡自己时,就当真令人心绪难平。

步上山道,折过一道弯就看见篱笆围里的竹房,门上有匾,刻四字“江海寸心”。

院内有几个偃甲人护院,沈夜冷哼一声,拂袖抖开链剑,剑身缠上偃甲人腰间扯着它撞上同类。劲力霸道,几个偃甲人竟被他撞散了。

估计这番动静已经惊动了谢衣,沈夜也就站在院内负手候着。此时天刚大亮,明媚日光破云而出,令人通体生出暖意。

谢衣提刀开了门扉,看见沈夜愣了一瞬,再缓步迈出的姿态已是戒备到了极点。

“暌违多年,一夕得见,”沈夜漫目四顾,语调轻缓:“你倒是挑了个山清水秀的重逢之地。”

谢衣与大祭司隔了两丈就不再走近,开口道:“师尊,竟亲自前来了么。”

“本座的叛师弟子既然自持身手不凡,那自然只能由本座前来捉拿。”沈夜竟还讽刺般的笑了两声。

谢衣自顾自起了话头:“一别经年,师尊……别来无恙?”

沈夜蹙眉:“……自是无恙。你,束手就擒吧。”

回应只是摇头不语。

“……”沈夜动了气:“你是要背叛到底?!”

“弟子以为区区并无过错,亦不后悔。”

谢衣直视沈夜,这一次,他非胜不可。

许是看出他决心已下,沈夜缓缓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:“好!就让为师看看,你下界这些年有没有长进。”

黎庶苦难、道旁白骨,这些都不会让师尊动容。但是……

谢衣缓缓双膝跪地,俯身下去,额头抵在交叠按地的手背上。他心知,这一次若有一分行差踏错,大约就是真的恩断义绝,师徒情分从此如川而逝。就让这大礼,为他的豪赌开局。

十一岁的谢衣对他行拜师礼时也是如此姿势,偷偷抬起脑袋看沈夜,发现被逮个正着就不好意思地冲他笑。沈夜想,这孩子身处苦寒之地,却是难得的天真可爱。如今谢衣静静低垂着头,弯若满弓的脊背也透出股坚韧不屈的意味。

沈夜双手握拳,气得一开口就破了音:“你起来!”对谢衣,他虽然怨恨不甘,但却最见不得谢衣如此委曲求全的模样。若是跪还授业之恩、以绝师徒情分,那十一年的倾囊相授哪是磕一次头就能还清的;若是下跪以求生,谢衣以为自己真会杀他?!

“师尊请恕弟子逾矩。”谢衣抬头说,手一翻即碧光闪现,沈夜这才发现谢衣结了一道瞬移法阵,“你!”

一瞬间眼前模糊变幻,已是另一番景象。

 

他们身处暗巷,谢衣先行几步踏上街道,沈夜跟上才发现这是纪山山脚下的小镇。“谢衣,你想做什么?”被摆了一道的沈夜十分不悦。

谢衣恳切道:“请师尊暂勿动怒,随弟子来。”

早市未散,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。各色招子随风翻飞,水云青的瓦压着树上黄花,云吞混着葱花散发勾人鲜香,隔壁糖人摊上一只金黄小狗栩栩如生。穿着粉色小袄的姑娘绕着山花摊子徘徊,垂髫小童捧着包子撞上沈夜,清脆地道句抱歉后歪歪倒倒的跑远了。守着鱼摊的老渔翁显然熟识谢衣,赠了两条草鱼说是补船的报答。

一步一步,谢衣引着沈夜踏进凡尘。

小镇并不大,穿行而过也很快就到了底。谢衣在河边人烟稀少处停下,沈夜心中已有几分计较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谢衣回身一指:“毁了这一切换来的生机,当真值得?弟子不愿师尊造此杀业!”

“弟子知道师尊亦不愿受制于人。只求师尊给弟子一个机会,弟子遍寻神剑昭明,以得克制心魔之法。那心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,虽今日要依附矩木才得生存,但为害人界得休养生息,他日必要得寸进尺。”

“昭明?”

“是,昭明乃上古神剑,可以斩断一切灵力的流动,自然也能隔断矩木与心魔的联结,到时就可将其诛杀。”

“既是上古神剑,想必失落已久,你此举岂非大海捞针?”

“弟子制作一偃甲,名为通天之器,此偃甲可助我得知昭明线索。”

“然后你觉着……杀了砺罂,就可皆大欢喜了?”

“…………下界黎民大多懵懂单纯,憎恶分明。对他们来说,血债,要用血来还。师尊!烈山部残存七百四十二户,我们还不起。”

“七百三十七。”

“什……”谢衣懂了。

“在你下界的十多年里,又有五户死绝。”沈夜步步紧逼:“谢衣,若要等神迹降临,我们又如何耗得起!结界已破浊气日盛,族中溃烂之症也日益严重。你有何法能挽救我烈山部?”

谢衣深吸口气,再开口时语速略快,显然早经过深思熟虑:“我烈山族人乃上古部族,体内清气过于强横,如壶中满水不能容纳浊气,始终与其相抗衡,身体即出现病症。而人间修真门派有一秘法名为‘抽髓’,此法可抽去天赋灵力,本是用来惩罚门下有违天道人伦的弟子。”沈夜沉吟不语,谢衣续道:“我们失去先天灵力,需食五谷、寿命骤减,从此……与凡人无异,却可不惧浊气侵体。”

两人相对无语良久。

世间安得两全法,这已是谢衣找到的,最好的妥协之法。

沈夜笑了笑,方疲惫地说:“你,很好。”

 

【高台月】

  数根刻着古老图腾,被藤蔓攀附其上的石柱自地面拔起,合拱而上,环抱出一片空间,而空地正中立着那株作为流月城根基的矩木,这便是沉思之间的全貌。

  繁密枝叶间漏下斑驳银光,被切碎的如练月华皎皎洒落一地。沈夜俯下身,将手里初开的海棠小心翼翼地放下,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惊扰了沧溟的休息。这样的动作,沈夜已经做了无数次。托华月的细心,无论是哪个时节,总能从下界获得些应季的花束,想必也可得沧溟喜欢。

  晚风有些冷了……沈夜随手紧了紧身上长袍,无论白昼黑夜,被抛弃的流月城,都不曾获得神祇施舍的哪怕一点温暖。他很少在晚上来这儿,多数的时候都在卧室给小曦讲故事,但今天是个例外——从下界回来耽搁了些时间,再加上听闻的消息,一时心绪万千,却也难以一一道来。

  “呵呵呵呵……听闻近日大祭司事务繁忙,可否别来无恙?切莫为了公事,累坏了身体~”

  如同吞了铁锈的嘶哑声音兀地在耳旁响起,却不见声音主人。这话意有所指,纵习以为常,沈夜心中仍是一凛,不动声色地呛了回去:“惭愧。本座身为流月城大祭司,城中大小诸多事宜,无一不需亲自过问,自然——不如你清闲惬意。”

  被浓重雾气包裹的模糊虚影晃荡着悬在半空,看上去很不满意,摇了摇姑且可以辨出是头颅的透明部位,语气幽怨得像是没糖吃的孩子:“大祭司这话,却是太教人伤心了~不知大祭司事务如此繁忙,这下界的矩木枝……”它刻意拔高语调,于空中缓缓盘旋一圈回到原位,“……却还是那么少?还请大祭司多多督促~”

  “……那是自然。本座已命人增投一批矩木枝,不日便会收到成效。”

  “呵呵呵呵……那还当真令人拭目以待~”

  得了满意答案,那一团被黑雾裹着的人影意味深长地桀笑几声,慢悠悠钻回矩木,一丁点痕迹也没留存此间,就像个幻觉。

  沈夜略略振袖扫开心魔残留气息,合上双眼复又睁开,朝着沧溟俯下身,看似是要拨开垂于她前额的几绺发丝,触及散乱乌发的指尖微微一颤凝结些许微弱灵力,随即不着痕迹地渗进乌发。

  如此以灵力凝音相传,只望砺罂不要察觉才好。沈夜眸中千百种情绪转瞬闪过,最后化作唇边微微一叹。

  这块位于北疆之上终年冰封的土地,自然不会有什么虫鸣螽跃,更别提飞鸟走兽。随着“登登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沈夜背后被黑暗笼着的沉思之间,重新陷入了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的寒冷永夜。

 

  沈夜一手撑额,疲惫地倚着椅背——今日事情太多,加之刚哄完小曦睡去,此时纵是他也有些萎靡,但眼下还不是打盹的时候。

  下界一叙之种种犹徘徊不去,自己那徒弟所做的,着实令人惊讶。

  自那日从下界回来后,他吩咐瞳找了两个低级祭司,以搜捕谢衣之名命令他们去下界,再故意让他们被谢衣擒获,谢衣自会说服他们实验那抽髓之法,若是证明此法可行,沈夜自可不必再受砺罂牵制。

沈夜想起谢衣那坚毅面容,铿锵语调回响耳边,他说,“师尊,我已寻得方法。”这几乎不可能的事,他终究是做到了。这么多年来,谢衣果然依旧是谢衣,没有分毫改变。

  只是,即便那法子可行,这烈山部上下七百三十七户,有多少人甘愿放弃长生,换得几十年苟延残喘的性命?

  而倘若不这么做,又待如何?

  “弟子不愿师尊造此杀业!”

  “……血债,要用血来还……师尊!”

   声声呼唤有如重锤在心中砸下,搅得人心烦意乱,沈夜一时竟也无法下定决心。

  “……世间安得两全法……”

  他合着眼低声喃喃,试图抚平躁动的内心,恍惚间眼前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景象——噼里啪啦的暴雨,那自花束间缓缓萦绕而上的蓝色蝴蝶,映在眼底的剑影,还有……沈夜不由得蹙眉,嘴中泛苦。隐隐的疼痛如缠绕的藤蔓悄然爬上,浓密的叶片渐渐收紧,欲将心脏死死地裹于其中。

 

  就在这时,空气中忽然传来细微响动,沈夜警觉地惊醒,但立刻长舒了一口气。

  小小的身影还没出现,“咔吧咔吧”的扑棱声便先一步传了过来,紧接着那偃甲鸟儿便乖巧地落于木几,迅雷不及掩耳地朝着桌上沈夜的手猛啄两口,沈夜倒吸一口凉气,在那尖锐的喙啄下第三口前一把将它提起,攥在手里。

  可惜谢衣不在,这玩意儿却是该修修了。

  手心里很快没了动静,沈夜松开五指,偃甲鸟老老实实地拢着翅膀躺在掌心,木喙一张一合,发出熟悉的声音,让他心里突地一跳。

  “师尊,”以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木头为依托,那没有生命偃甲鸟儿说,带来千里之外的声音,还捎上了传信人的欣喜,“弟子拿到剑柄了。”

 

【破军来】

箭在弦上,蓄势待发。

神殿里幽幽地飘着一团淡蓝的火,看上去可怖吓人,然而流月城的大祭司十分淡定,仿佛早就对此见怪不怪。

 “我正试炼隐蛊,你不必理会。”

沈夜不由得蹙眉,狭长的眸子眯起,目光锐利,语调中带着责问:“瞳,先前不是送了你一批人么——为何要以身犯险?”

 “那些人不中用,拿去做别的了——不过,我估计你也没兴趣。”被唤作瞳的“人”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评价货物价值几何,仿佛随意丢弃也毫不足惜,“不说这个了,你唤我来,总不会就为了这事?”

这默契让沈夜很是满意,他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沉思之间的方向,语调沉着,紧张的气氛仿佛将空气都凝结成一处,“自然不是,先前命你炮制的……那些东西,可有眉目?”

 “你是指矩木?”

  沈夜从喉咙里嗯了一声表示肯定。

  那团火明暗地闪了闪。

  “已经准备妥当。”

  沈夜满意地点头,好像终于了却一桩心事,浑身一松,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  此间事毕,隐去了身形的瞳正准备告退,沈夜却忽然出言唤住了他:“瞳,你说……”

  “怎么?”

  沈夜忽然犹豫地住了口,瞳却也不急,就这么安静地候着。

  “……罢了。”话语在齿边辗转了几个来回,最终仍被吞了下去,沈夜看起来有些疲惫,冲着瞳摆了摆手,“烦你奔波劳碌,辛苦了,多谢。”

  “这是属下分内职责。大祭司还有吩咐?”

  这句话意味深长,但沈夜显然不想再提,只是草率地答了句“无事”,瞳却也没退下,反倒是干脆安稳地立在一旁,挑了个别的话头:“你有心事……在想什么?”

  沈夜用指腹一圈圈按揉着太阳穴,看上去有些烦躁,他抿着唇不发一言,内心激烈交战被轻易看破,这让他感到不自在。沈夜想起前些日子的传信,那是个昭示着胜利在望的好消息——纵然昭明碎片散逸已久,踪迹渺茫,谢衣仍取得了剩下的两块,并已将它们拼合一处,不日即将返回流月城。

  暌违多年的真正重逢,他本该欣喜,心头却始终压着浓重乌云,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。曾断鳌足的神剑昭明重新现世,可破尽世间一切法力联结,自然也可切断矩木灵力供应,此乃破开结界,克制砺罂的关键,但在那之后……

  沈夜忍不住虚握五指。

  身负冥蝶之印的沧溟、已经感染魔气的族民、城中可能不愿被抽髓的反对者和意图夺权的城主派……这棋盘上的每一子,他都必须重新落下。

  “阿夜?”

那声音将沈夜唤回了现实,沈夜睁开眼,面前的属下不知何时现出了身形,正无声地注视着他。沈夜缓缓开口,纵苦涩弥漫,声音仍沉稳如初,掌事者的威势一览无余,窥不得丝毫动摇与怯懦。

  他就将那种种之事尽数说予瞳,末了他又问了一句:“你觉得如何?”

  “……并无不可。”

  瞳沉吟着点头,像是赞同那人的意见。

  “我烈山部族人百余年来承受苦寒,如今矩木即将倾塌,窥得一线生机,也算不错。”

  “我知道,可……”

  瞳轻轻摇头,木头做的指尖点了点沉思之间的方向。

  “总不该要得太多。”

  二人一时缄默无语,过了不多会儿,沈夜叹了口气,轻轻点头。

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

  门外拾阶而上的苔藓染了新绿,天还未亮,朝阳刚泄出些许朦胧微光,便有飞鸟啼鸣自屋外传来,清脆悦耳。

  这一派旖旎风光,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再也见不到了。谢衣隔着窗子看了许久,将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色全数深深映在脑海,方才意犹未尽地回过身。

  他换上许久不穿祭司袍,在镜子面前照了照,沉吟良久,满意地点头。

  “看来还是合适的么……”

  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,将在下界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,刚想尽数装好,忽然又想起回到流月城后这些衣物多半也派不上用场,索性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子中。说来谢衣这做衣服的技艺还是沈夜教的,包括如何将不同质地的布料地缝制一处,颜色的搭配,上边的配饰如何打磨,无一不出自沈夜的教导。

  谢衣想,也多亏了他,不然这下界的生活要平添许多不便。无论从生活,武艺还是别的什么方面,沈夜都是个好师父,无人能及。

  他从柜子暗格中抽出一卷画布,徐徐展开,一寸寸露出艳致的繁花似锦,和执酒盏垂眸的黑衣祭司。

  师尊并不好酒,每次一坛和他慢慢品着便能聊到半晚。当初为何作此画的心境已不可考,但谢衣犹记得最初这画只有白纸黑衣,下界后,谢衣磨一满砚朱红,一笔一笔于师尊背后添上盛世桃花,将原本空荡荡地纸面点缀的落英缤纷,弟子无能,只得以这种方法送师尊几许春光。

谢衣取过三十六骨紫竹伞,将画布小心缠在伞柄上以防折损。心下略有几分安慰,终有一日,他会与师尊亲身去赴那世间的百媚千红。

 

  屋内布设的偃甲中没用的已被尽数毁去,而交代去向的信件也已写好。谢衣将要带的行李拿齐了,缓缓踱出门外,掩上门扉。刻“江海寸心”四字的门匾高高悬挂,他伸手够了够,想起自己没椅子踩着估摸是碰不到,不禁摇了摇头,思索了片刻,谢衣终究懒得再进去,索性让这一处临时居所保留原貌,只可惜这块匾注定蒙尘。

  但这无所谓。今日一别,迎来的是时隔多年的重逢,这些身外之物早就被统统抛诸脑后。谢衣检查了一遍布设于山道的机关,确定了只有阻拦之效并无伤人可能,而山下村民生活多半也已步入正轨,这么想着,心头紧张情绪也释怀了少许。

  “师尊,弟子……回来了。”

  他低声喃喃,仿佛面前正站着那久别的人。


 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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比我的文笔更差的,是我的坑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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